□ 杨亦頔
万物封冻，入眼皆白，天地是无形而庞大的冰体，此时，有浅细的划痕在冰面上延伸，那是一辆军用卡车，它行驶在1946年2月，吉林海龙。
两天两夜，车子停在一个院中，抗联司令部。刚下车，采访团的穆青就迎撞上一个热诚的拥抱，他端视身前这位威镇东北的将领，身形魁梧，声若洪钟，亲切、质朴，当他听到周保中轻颤的声音“终于等到延安的亲人了”，双眼竟一片模糊。
安顿停当，采访开始，穆青的笔尖在纸页上走停，触响是足音，故土迢遥，乱世浮沉，铁马冰河，一代传奇将领周保中披风沥雨而来。
时间暂回到1945年8月，日军投降，周保中刚刚抵达长春就得到消息，伪满军地下室中有苏军缴获的两件极为特殊的“战利品”。周保中匆至，亲见了那两颗泡在防腐液中的头颅。哽咽默然，泣难成声，他已辨认出其中一颗正是杨靖宇的遗首。这次悲怆的“会面”勾起了周保中对往事的回忆，1932年，深夜，周保中被派往牡丹江地区发动抗日武装斗争，工作由杨靖宇暂代。临别，周保中对杨靖宇说，与君相处几个月，胜读马列多年书。他们谁也不会想到，形势的瞬变只在眼动吐息之间，1934年10月，中共中央率领红军开始长征，与东北党组织彻底失去联系。横江孤洲、离枝花叶，如果弹尽粮绝、孤军奋战是肤感的冷痛，那与组织失去联系就是彻骨的苦寒。生长蔓延的雪原，滴落的鲜血是红梅凋绽，正如卢沟桥事变引燃全国抗战烽火之前的东北抗联：身任东北抗联第二路军总指挥、中共吉东省委书记的周保中，在乌苏里江左岸、松花江流域开辟出连缀二十余县的游击区，与杨靖宇为首的南满和赵尚志为首的北满抗日联军形成互为依托策应的“品”字之势，国人深痛东北几蹈于沦亡之境，更幸抗联同心力挽危澜。
至暗是1940年的底色。
黑龙江与乌苏里江回合口东岸的伯力城，五十五号房间，吉东北满党代表会议。会议将要结束时，苏联远东军代表竟提出将抗日联军与东北党组织分开的提案。周保中当即反对：抗日联军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虽然暂时遭到重创，但是并没有与党脱离关系，依然坚持党的宗旨。此后，周保中六次写下《给中共中央的信》，意通过苏联远东军转递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而在焦急的等待中，又一噩耗传来，杨靖宇牺牲，第一路军第一军解体，第二、三军减员八成以上，此时，整个抗联总人数仅剩两千余人，滚烫的血滴在冰寒的雪上，渐成了失温的红斑。
身后，还有周保中不忍回看的来路。1937年中，周保中在一次战斗中腹肠被打出，他伸手将肠子塞进肚中，用绑腿布紧缠后坚持行军。1938年末，周保中在日记中写下“受日贼河东伏兵袭击，妇女冷云、杨秀珍等八人，悉行溺江捐躯（八女投江）”，“乌斯浑河畔牡丹江岸，将来应有烈女标芳”。1939年冬，周保中遣副官带兵下山寻粮，有两名士兵不堪饥寒，把枪挂在树上后离开。周保中闻知后说，就是剩下我周保中一人，也要抗日到底！此后，日伪军愈加疯狂的围剿是暗夜的暴雪，抗联主力被迫转移至苏联境内整训，从白山黑水之间到远东密林上空，始终未变的是用殷红热血染透的党旗。
当时，日伪开始到处张贴一张漫画，画面上“抗日联军”攀在一棵树上，“皇军”正在下面锯树，树已倾斜，眼见“抗日联军”就要坠落。抗联的将士们看到漫画后嗤之以鼻：我们永远也不会摔下来，总有一天我们要从天上扑下来歼灭你们！是预言，更是笃信。1945年8月，苏联红军参加对日作战，周保中所率的抗日联军教导旅在顷刻间化作漫天落下的火雨，七百余战士率先杀入国内，七百，是教导旅的主力，也是最后的东北抗日联军，周保中将军在日记中记下最后踏足国土的人数，362人。9月，周保中接到一份期盼了十年的电报“冀热辽军区李运昌部先头部队曾克林已率三千人进驻沈阳”。抗联首先抢占的东北五十七个战略要地，为中共中央十万大军挺进东北奠定了厚基。
沈阳，两天两夜，周保中向中共中央东北局汇报了抗联的情况，时东北局书记彭真慨叹：“在我们中国共产党人二十多年的革命斗争中，有三件最艰苦的事，第一件是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第二件是红军出征后，南方红军的三年游击战争；第三件就是东北抗联的十四年苦斗。”
1946年，东北抗联采访团临行前，周保中将军特意换了一套西服，带着全家邀请穆青到照相馆合影留念。
一别十六载。1961年8月，正在北戴河休养的穆青从海中游泳归来，在沙滩上偶遇周保中，在北戴河的沙滩上，周保中细述了别后的经历。 1946年4月，东北民主联军部分主力联合吉辽军区部队，在周保中指挥下分三路纵队向长春国民党守军发起进攻，首次解放长春。三年后，周保中调任云南省政府副主席，回到了阔别二十五年的故土。
1964年2月22日，晨，广播中播报，周保中同志因病逝世。
穆青未觉，眼泪悄然滑落，视线模糊，时空逆转，回到1946年2月。那天，穆青停笔后静默良久，脚下的地面绵软如纸，灰尘、脚印、光影、虫豕都是纸上隐现的字迹。他抬头望向窗外，正逢晨早，积雪皑皑耀目，青松巍巍屹立，稍远些，曙色熹微，春山可望。
参考书目：《中共大理地方史简明读本》（云南人民出版社）、《大理州革命遗址通览》（云南人民出版社）、《访问周保中将军》（《中国记者》2001年第八期）、《抗联余辉》（《北京日报》2014年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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