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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5月08日

成长在父亲的肩膀上

■ 邓庆雄

逢年过节,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话家常,常常说起过世的先人。

记得有一次,妻子问我:“父亲长什么样?”我随口答道:“高高的个儿,脸有点清瘦。”

她又对我说,能不能讲得具体点,我一时竟不知怎样回答、怎样向她描述父亲的模样。毕竟,父亲去世时我才十岁。换句话说,从我呱呱坠地时算起,与父亲共同生活的时间全部加在一起仅有十年。十年啊,相对人生,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我是在父亲跨入五十岁时出生的,按我们那里的说法,叫作老年得幺子。对此,父亲常常向外人夸耀,而对我,他也显得格外地看重和喜爱。

在我的记忆里,无论是下地干活、野外放牧,或者是赶街、走亲访友,父亲都喜欢带着我。走在稍微平坦点的路上,父亲常常把我抱起后高高举起,放到他的肩膀上,一边走一边逗着我并跟我说着些什么。有时在路上走着走着,天竟出人意料地下起了雨,这时,如果没有带着雨具,父亲就会毫不犹豫地脱下衣裳裹在我身上,并把我抱在他怀里,冒雨前行。在此过程中,我一边忍受着来自父亲衣服上的浓浓的汗味,一边享受着从父亲身体上传导来的温暖的感觉,父亲粗重的喘息声和沙沙的雨声混合在一起,响在耳边,不知不觉中,那声音慢慢变成催眠的音乐,渐渐把我带入梦乡。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雨停下来了,父亲把还在睡梦中的我叫醒并放了下来。我蹲坐在石头上,睡眼惺忪地看着父亲拧干衣裳上的水,重新穿回身上。此时,太阳从云朵间露出了脸,阳光如贴金的雨丝般洒落下来,站在阳光里的父亲好像头顶白云,就连他坚实的肩膀都要高过远处座座山峰。

在我的印象中,除种庄稼或收庄稼的时候,父亲就在家呆一段时间,其余时候大都不在家。我问母亲父亲怎么总不在家,母亲说,是生产队派父亲到外地搞副业去了。我当时不懂得母亲所说的搞副业是什么意思,但猜想可能也是大人们做的什么大事。直到我参加工作后,到一些地方下乡或出差,在与当地的老人们座谈或闲聊时,无意间了解到一些建筑、一些工程,当时作为石匠、木匠的父亲也参与过建设,付出过艰辛和汗水,这其中就包括波涛汹涌的澜沧江上一些桥梁的修建,这也就是当年母亲口中所讲的父亲搞的“副业”。每当我乘车或步行通过这些桥梁时,心中总有一种蹚过父亲足迹般的亲切、自豪和感慨,眼前也常常闪现出父亲当年挺拔的身影。

相对于哥哥姐姐,父亲对我疼爱有加,如今想来,他的疼爱甚至还有些放纵。那时候,公社的商店里也没什么玩具,当然,即使有也买不起。看到周围有的小伙伴有玩具,我羡慕极了,哭闹着要玩具。没办法,父亲便抽空砍下一根竹子,用竹条给我制作了小弓、小弩,用小木头为我制作陀螺、木偶,到雨季的时候,到梨树下捡来几个被风吹落的青梨,还给我制作水车、水碓,并示范着玩弄。我模仿着玩耍,很是开心,此时,我快乐的心情常常反射到父亲的脸上。耕种的季节,位于我们家下面河边的小坝子里,几驾牛便开始比赛般的犁田,我家饲养着的一公一母两头水牛,也在其中奋力地拉着犁,而那驾犁的人便是父亲,由于两头牛和父亲相互熟悉,拉起犁来,很是顺当,不像其他的牛时不时迸发牛脾气,导致犁田的活路时不时被迫停下来,引得驾犁人大呼小叫,棍笞声声随即响彻河边。不一会儿,父亲把持的那驾犁旁边便躺满一溜溜闪着亮色的土块。在田间玩耍的我看着两头牛稳当而匀速地拉着犁,觉得好玩,吵嚷着要爬到牛背上,父亲拗不过,就把我抱上牛背。在路上来往的行人,看到牛背上趴着的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而父亲却一脸高兴。

那个年代,公社电影队来大队上放映免费的广场电影,对我们来说,绝对是一件大好事。每当遇到这样的好事,太阳一落山,男女老少便焦急地等待着生产队长作出提前收工的决定。草草吃过晚饭后,父亲就领着全家人迫不及待地赶往大队放映电影的广场上。由于我们家离大队驻地比较远,我们赶到那里时,广场上早已人头攒动。每当这个时候,父亲便十分自然而又娴熟地把我抱起举过头顶,随后稳稳地放在他厚实的肩膀上。由于父亲个子比大多数人都高,我坐在他的肩膀上,总比周围的人高出一大截,周围的人们特别是年纪与我一般大的小孩,常常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我坐在父亲的肩膀上看着电影,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多自豪了。电影放完,在大人寻小孩、小孩找大人的呼叫声中,母亲打着火把走在前面,姐姐和背着我的父亲跟在后面,我紧贴着父亲的后背躲着呼呼的冷风在弯弯的山道上向黑暗里的家的方向行走,不知怎么的,当时,我总希望回家的路能远些,再远些。

记得我第一次踏入学校大门的那天,早饭后,一出门,父亲就把我举过头顶,像往常一样叫我坐在他的肩膀上,一边走一边对我说,从今天开始是小学生了,以后爸爸妈妈背的时间就会越来越少,好走的路、不好走的路都要靠自己走。我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算是应答了。父亲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时不时抽空在我上学时送我一程,或在放学的时候在半路上迎我一段,而且总喜欢一碰面就把我抱在怀里,还像过去一样把我举起来放在他的肩膀上,一边走一边摇晃着我,并自言自语地不断重复:“老年得老子,老子喂老子;老年得老子,老子喂老子……”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我在被父亲一次次揽入怀抱、一次次坐在父亲肩膀上的日子中渐渐长大,从一年级升到二年级,又从二年级升到三年级,当我刚要升上四年级的时候,一天晚上,父亲从外地搞副业的地方回来了,好久没见到父亲的我高兴极了,但感觉父亲这次明显与过去不一样,脸灰黑灰黑的,比原来消瘦多了,连走路都有点摇晃。母亲说,父亲病了。第二天大清早,父亲在哥哥的陪伴下到公社医院,天要擦黑的时候,哥哥搀着父亲回来了。听哥哥对母亲说,一路上父亲不知歇了多少次,父亲的病医院里没有检查出什么,医生嘱咐在家休养一段时间……

说是在家休养,但父亲显然没有休养的样子,每天从早到晚不是做这样就是忙那样,总有做不完的活计。在预感到自己时日不多的时候,他毅然决定为自己打造一座石墓,为家里打凿一口石缸。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父亲强撑着病体,忍着病痛,早出晚归,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终于,石墓打完了,石缸打成了,父亲却瘫倒在床上,再也没能起来。

夏末的一天夜里,父亲如一根燃尽的蜡烛,熄灭了最后一点光亮。那夜,天,感觉格外地黑!

父亲平生达观而开朗。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有笑声,就在他去世前的那几天里,也时不时地和前来看望他的人开玩笑,瘦削的脸上全然没有一丝悲伤,生与死的问题好像跟他没有多大关系。

听母亲说,父亲走前已经把他身后的事情安排妥当了,如请谁帮忙主丧,向生产队借多少粮,并嘱咐母亲,他的遗体不要过夜,当天就出殡,能省一点是一点,免得一家子在他死后挨饿……父亲去世后,母亲就按父亲生前的安排和嘱咐操办了丧事。这,也成了母亲心中永远的痛。因为在我们那儿老人去世,他的灵柩一般要在家里停放一天。在母亲看来,父亲为家操劳了一辈子,付出了一辈子,但死后连一晚上都没能留在家里,真是愧对他!这些话在父亲去世多年后,母亲在亲戚和村子里的人面前常常说起。

父亲去世后,母亲把父亲原来对我的那份爱默默地叠加在我身上。虽然生活中已经没有了父亲的身影,但在母亲含辛茹苦的养育中,我读完了小学、读完了初中、上完了高中。20世纪80年代末,我还通过全州社会招干考试参加了工作,成为一名基层的国家干部。如今,我早已为人夫、为人父。一路走来,我感觉父亲好像没有离我远去,我一直还在父亲的注视下,在父亲厚实的肩膀上渐渐成长,又在父亲无形的精神肩膀上渐渐长大成熟。

如果九泉之下的父亲有知,会为我高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