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罗武昌
我的老家,就在大理、临沧、保山三地接合部一个名叫“厦片房”的边远小山村。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老家的三岔路口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青树,树高约20米,主干足够四五个大人合抱,底部盘根错节隆起,根茎高出地面一米多,几条粗大的树根像肋骨一样插入泥土中,凸凸凹凹千奇百态,可供人遮风避雨。三四枝粗大的主枝螺旋状分布,向四面八方延伸,枝条上叶片浓绿而肥大,如同一把撑开的大伞,覆盖了足足四五分地。树皮的皮孔坚硬而有力,仿佛吸收了天地的精华,整株大青树根深叶茂。
大青树位于村子的三岔路口,一条路通到老家,一条路连着外婆家,另一条路通往学校。其实,我家与外婆家仅隔着一个山梁,距离不过600多米。从牙牙学语开始,这条路我就一直在走,似乎很长很长,永远也走不完。小时候,大青树就像天上的北斗星,默默地指引着回家的路。无论走到山神庙、大垭口、破石头或小公田,只要抬头看见大青树,哪怕走得眼冒金星腿脚发软,也会忽然间感觉轻松起来,将疲劳一扫而光,大有健步如飞之势。
年轻时,人们总想离家走得越远越好,仿佛这样才是真正的独立;年老时,又觉得自己像无根的浮萍,总想沿着那条熟悉而又陌生的路回去,把疲劳和忧伤安放。大青树,看着我成长也目送我离去,仿佛也披星戴月翘首盼望着我归家。
有人说过:“有大青树的地方就会有人烟、有村子。”此话一点不假。在傣族、白族地区,大青树一直深受群众喜爱,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古树随处可觅,“独木成林”的奇观在热区也屡见不鲜。人们三五成群在树下乘凉、弹三弦、拉二胡、聊家常或旁若无人的“对调子”,大青树几乎成了老百姓休闲娱乐的大舞台。
在老家,大青树同样深受喜爱,大凡小孩久病不愈就会到大青树下“寄名”,谁家生了孩子也会把红布条挂到树上“报喜”。假如哪个小伙子或大姑娘相中对方一时难以启齿,也会对着大青树顶礼膜拜祈求“传讯”,好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小心思。
大青树不仅聚风水,还聚人气。农闲下来的时候,男人们喜欢坐在树根上吸烟、聊白话,女人们则坐在蓑衣上忙着缝鞋垫、补衣服、纳鞋底。小孩子要么玩抓石子、丢沙包,要么绕着大青树滚铁环、躲猫猫,或坐在凸起的树根上看“连环画”。其实,那时上学也是蛮辛苦的,要下一个陡坡、过一条河、再上一个陡坡,大青树自然成了歇脚的理想之地。大凡遇到烈日高悬时,我们就躲到树下乘凉、歇息;遇上天阴下雨时,我们就钻到树下避雨。许多年少时光,都是在大青树下度过的。
记忆中,外婆个子不高身躯微躬,皱纹深陷嘴巴干瘪,常年身穿开襟土布衣服、围裙不离身,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她一辈子围着大青树转,上学送我们到大青树下,放学又到大青树下接我们回家。小时候去上学,总是先到外婆家报到,外婆会给每人捏一个撒有盐巴的“饭团”作晌午;放学后,就和表兄弟们先回外婆家,外婆同样会给我们每人一碗“连汤饭”或一个煮鸡蛋。吃完后才回家割猪草、割垫圈草、或拾柴火,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
后来,我上学、工作在外地,大青树成了铭记心间的一种思念,一种牵挂,一种乡愁。再后来,外婆走了,父亲走了,大青树也走了。遗憾的是,没有人能够告诉我,那棵大青树是何人在何时栽种的,又是什么时候消失了。只是依稀记得父亲在世时说过,外婆去世后不久,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随着一声刺耳的巨响,大青树遭到了雷击,从此就一蹶不振,慢慢从上到下一枝一枝地枯死了。生产队只好派人将所有树枝锯除,期待着老树发新芽的奇迹。无奈回天无力,最终大青树还是没能出现奇迹,只好组织人员将大青树连根刨除,在原址修建了一个小广场。
如今大青树消失了,那个到处都是厦片房、茅草房的贫困村,也脱胎换骨变成了“美丽村寨”上一颗璀璨的明珠:34户168人的小山村,有古树茶3000多株、人均17.85株;有机茶园1000多亩、人均5.95亩。还有一条6米宽的水泥路通到了家门口,自来水连通了爱心厨房,家用电器应有尽有......
现如今,“厦片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厦片房村从此没有了“厦片房”。“厦片”是选择纹理通直的树木锯成1米见长的原木段,通常是青冈栎、麻栎、桦木或核桃树,沿着断木中线用斧头或柴刀劈成两半或四半,再用木槌加柴刀纵向解剖成1厘米左右厚度的木片,即为“厦片”,然后用四匹竹片交替扎成一扎一扎的“盖板”,固定在椽子上盖于房顶,就是“厦片房”了。现在提起“厦片房”三个字,村民们不再难堪,而是挺直了脊梁,纷纷以“老厦”而自豪,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靥。年轻的后生们更是一脸自豪,把头抬得高高的,目光坚定而自信。外嫁姑娘的女儿们也纷纷回到了昔日奶奶、外婆或母亲生活过的“穷地方”,摇身一变成了厦片房的新一代俏媳妇。
大青树虽然消失了,但它却深深扎根在记忆里。睹物思情,不论走到哪里,只要见到大青树,我都会时常想起家乡那棵给人遮风挡雨的大青树。每到此时,我就更想念我的外婆,想念我的父亲,还有家乡的父老乡亲。时隔五十多年,那些在大青树下读书、唱歌、游戏、“打嘴仗”的情形历历在目,留下了太多美好的回忆。
老家的大青树,在梦里,你依然根深叶茂,依然充满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