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振民
至今,我清晰地记得我老家的院子,因为依坡建房,石头堆砌的廊子很高。正房的位置是一间土掌房和两间茅草房,是我家的。厢房和耳房位置是两间土掌房,是我祖父的大哥大祖父和大祖母的。
大祖父家有五个叔伯姑妈,都工作、入赘或出嫁了,家里只有两个老人。后来,大祖父落实了退休待遇,就和大祖母被在省城工作的伯父接了去,家里就只剩下岌岌可危的土掌房。
父亲十二三岁就扶犁踩耙,开始担起家里的重担。我家和大祖父家的土掌房,都是父亲的作品,这是父亲第一次建房。父亲背回石头,支砌起石脚,然后不分白天黑夜地舂筑土墙,再从山里扛回留好树桠的栎树,四棵桩沿土墙撑起屋顶。屋顶先铺满劈柴再用和好的泥覆盖。只要天一阴,大祖父都会搭个楼梯爬上屋顶,用扫帚扫屋顶,防止漏雨。
父亲第二次建房,是把两间土掌房变成茅草房。没有大拆大建,而是在横梁上加垛一个“矮人”,“矮人”撑住两根“人”字梁,再铺上茅草,铺茅草像是缝衣服,要用篾条一点点固定在椽子上。老家生长茅草,但很少,父亲如燕子衔泥,付出了许多辛苦才攒够。改建茅草房的时候,房子长高了许多,父亲就在靠边的走廊上搭了个房间,东面是屋檐,西南两面是邻居家的墙,北面用木板做了扇门,屋顶用的是从瓦场讨来的被烧坏的瓦。新房刚建好几天,碰上一场雨,雨水顺着瓦沟倒流,整个屋子跟没屋顶一样被浇了个透。父亲又拆了屋顶,在南面加了个“矮人”搭起一个坡度,这是父亲盖的第一间瓦房。
土地承包到户后,父亲两年盖两间房,六七年时间硬是建起了一院青瓦房,这是父亲第三次建房。拆了土掌房建厢房的那年,离村子最近的瓦场,大约有五六公里的路程,去瓦场全是下坡,背瓦回家时又全是上坡。靠人力搬运那些做得又大又厚的瓦,每天最多搬运两趟,每趟最多能背三十来片。父亲和母亲每天都是天不亮出发,赶在正午前背一趟回家。我仅跟着父母背过一趟,小竹篮里那五片板瓦的沉重,至今都还记得。厢房盖了两层,下层做畜厩,上层装修了住人。装修门窗板壁的活计是父亲两个工日换一个工日请村里一个木匠叔叔做的。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家里养了猪牛羊,也有了有门有窗的居室。接着建盖的耳房,用的是自家山上批伐的木材,瓦用的是一家新建瓦场烧的瓦,瓦场距离我家约两公里,烧出来的瓦比厢房的瓦小许多也薄许多。背石头砌石脚,伐木材扛木头,舂土墙背瓦片,除了穿梁架斗的木活,全是父亲母亲亲身付出的血汗。我初中毕业那年,父亲买了瓦备足了砌石脚用的石材,准备盖三间正房,为我撑起定海神针般的顶梁柱。因为我去读了师范,父亲的计划往后推了四年。
师范毕业前最后一学期的寒假,我回到家里的头一天,正房竖柱大喜,低矮的茅屋已经不复存在。一个假期里,我亲眼看着父母仅仅换工请了九个工日,一板板夯筑完土墙,一根根抬回半干的沾满松油的椽子,一片片青瓦被搬上屋。算是力所能及参与的我,用坏了父亲一直整齐放在抽屉里舍不得用、建筑公司给他发放的五副帆布手套,两根椽子扛在肩上的生疼还像松明油一样一直粘在心里。盖好房子后的一两年里,捞沙背沙、打石背石,父亲一点一滴打整着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拦沿坎一块块支砌起来的五面石,楼面用的一块块木板,还有墙上的粗泥细泥和石灰,无不出自父亲的双手。
出生在缺吃少穿缺医少药的年代,父亲却一直透支体力心血,用不到十年的时间背出了一个像样的人生,燕子衔泥般筑起自家伟业。
每每心痛,我甚至很难把那些想起来都沉重的担子与父亲瘦小的身材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