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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白云生处一掌雪

□ 又 凡

作者: 来源: 时间:2022/08/24 09:10


洱海论坛大理主题宣传片《一掌雪》首发观影会海报。

大理人稀罕雪,因为雪不常落到坝子里。如果哪天大雪突然从山上跑进坝子,下到房前屋后,人们就高兴得像过年一样。

阳春三月,山里人家常背雪到城里卖,泡松的白雪,舀一铝勺,拿手掌根部反复按压紧实,倒扣进掌心,像小宝塔,也像十五的皓月,说是像一座大雪山,也未尝不可。此时,从顶上淋染些红糖水,一两分钱一片,孩子们一人捧一片雪,阳光下亮晶晶、甜丝丝、冰阴阴地吮吃,是多少年后向城市和电子飞速行进途中,蓦然回首时,恍若昨天的甜美。

这种甜美深深铭刻在大理人的记忆中,一掌、一掌,又一掌,连同山雪晶莹剔透的烁白,阳光轻舞飞扬的明澈,糖水四处流溢的绵甜,一起刻进骨头,终成洗刮不掉的胎记,蕴生为大理人性格的一部分。

一掌雪,是山野的,是明澈的,是聪慧的,是勤恳的,更是良善的。

一掌雪并不冷,是珠露沁心,是繁花满目;是激灵,是暖,甚至小烫,如同针尖点过掌心,仿若阳光的麦芒棵棵钻入身体发肤;是琼浆,唤醒沉睡大地;是甘露,润泽枯槁心田;是笙歌,时光某处反复吟唱……

坝  子

都说“雪落高山霜落凹”,大理的雪总是落在山顶,像有一只神奇的笔,沿山尖轻轻点过,惜墨如金地在一座座山头点出一顶顶小小雪帽,远远望去,苍苍莽莽的群山每一座峰顶皆有一点白雪,所以,山叫“点苍山”,那一点,即是白雪一点!

点苍山的对面,也是山,叫玉案山;更远的东面,是鸡足山;北望是玉龙雪山;南去,则是哀牢山。

如是,四面群山环护,中间田园丰饶,或有江河蜿蜒,或有湖潭停驻,这样的盆状地形,便是云南人所说的“坝子”。村舍像大片小片的鸡枞,或长于山脚,或生于水边,或探头探脑在田坝一隅,在时光中蔓延,成熟,有时候也会生病,有时候老死几朵,但每每太阳升起,便有新的鸡枞顶着土块地冒出来,更替掉病的死的,和阳光一起永远有焕发不完的生机。村舍的人们,既可进山索取生活所需,也可下水捕捞日常用度,更得智山仁水滋养,自有种山灵水慧的品性,代代演绎着云贵高原深处的烟火,波澜不惊,却又风生水起。

不仅有大理坝,还有巍山坝、鹤庆坝、祥云坝、弥渡坝、剑川坝……十一个县城十一个大坝,每个县下还有乡镇,乡镇下更有村庄,均是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坝子,无不青山环护,流水绕屋,鸡犬怡然。

大理坝苍山洱海环抱一城。山如画屏,海似琴瑟,山海相依,上下两关守护;洱海月东升,苍山雪西映,下关风南起,上关花北华。最是天作地合的完美一坝,云贵川众多坝子中,极少有出其右者。

巍山坝又大又圆,且平。四山呈莲花状,人在坝中,犹如身处莲芯,若逢朝云满天或晚霞飞渡,禅意自足下心底顿升。

鹤庆坝子狭长,北高南低。冬日的石宝山清瘦,薄薄的,仿佛轻轻一敲就能掉下一小片来。石宝山护佑的村庄,晨雾笼罩下像是一个蕴毓在淡青色烟球里的童话。

凤羽坝永远风和日丽,水细流长。

弥祉坝的四月,柔软得能把人心融化。燕子低飞,春雨将来,青草和泥土的温热气息缠绵隐透沉甸甸的秋景……

所以,大理人卖雪,说白了,是把山雪带进坝子。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雪常下落高山,却鲜见于坝子,因此,将山巅之雪带进平坝,本质上是在践行天道,小小卖雪人,是连接高山和平坝之间的“道者”,将深山寒雪带向人间烟火,让世俗人情从此多了一份清凉浪漫,更让冷艳白雪多了几分烟火温度,山野与世俗,从此相通相联,这与溪流将山雪输送进湖泊,大江大河把喜马拉雅之水回归太平洋,风云雷电将地面之水送达高山,异曲同工。若说群山之中背着雪筐前行的卖雪人,从高远处俯视,卑微如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黑点,这个小黑点居然和风云雷电大江大河殊途同归,所行之道一致,你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仔细思量,又何尝不是如此地不可思不可议。

卖雪人出发的时候,溪水也出发了。是卖雪人和他的雪先行抵达坝子,或是飞珠溅玉的溪水先行抵达坝子,还是他们一起抵达?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卖雪人和他的雪,以及深山之水,最终都会出现在人烟繁盛的平坝,雪经过食雪者的身体发肤,和来到坝子里的水一起,缓缓升腾。或许,卖雪人还没有回到山里,那些水汽,早已在他们之前,抵达山巅,期待着又一次的轮回……

马厂卖雪人

印象最深的卖雪人,在鹤庆县城南门外。

很多年前,山里人家砍了柴,就在南门外卖;结了梨桃杏梅,同样背了在南门外卖。后来建起了南门菜场,春节前后,有人背了雪,同样在南门外菜场门口摆卖,因为那儿总是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最为热闹,最有可能把买卖做成。

鹤庆的卖雪人,多半从马厂下来。

马厂在鹤庆高高的西山上,一个大大的草甸,盛产洋芋,以及附子、川芎、当归等药材,有多个煤矿。因为山高,常常积雪;又因为有多个煤矿,空气中常悬浮着黑色煤灰。于是,便有了如画铭刻在记忆里的卖雪人:或两三闺蜜,或一对母女,或一双奶孙,将松毛扯拔了,在竹篮里垫成一个小窝,采了山中白雪,轻轻置于松毛窝里;怕雪化掉,拿一床小棉被焐住篮口。疾步下山。中途小憩,山野全是笑盈盈的茶花,盛开的,半开的,未开的,手闲就摘几大把,将背雪竹篮插成一个满满的花篮,背了继续往南门疾走。太阳越爬越高,虽是一路下坡,走急了也要出几身细汗,凝水成珠,亮闪闪将阳光雕刻成粒粒钻石,一路撒落,无人拾捡,只有太阳和土地知道它们的分量,将它们紧紧收藏,直到有一天被一个读书人拾起,安放到文字里,让此刻经过这些文字目光,有了某种灼热的交会……

卖雪人终于抵达南门外,尘土煤屑满头满脸,蓬头垢面,成股的汗水在额头、面颊、脖颈、耳朵后面冲成大江大河,冲开煤屑尘土,打开一线细白粉嫩的冰肌雪骨,再看那山风草甸蓝天白云岁岁涤荡的明亮眼眸,手掌翻飞处,晶莹白雪被按压成一掌雪窝,红糖水淋上去,重重染下来,一角钱一片,五分也卖,给匆忙的赶街人解渴,孩子们解馋。至于茶花,一块钱一把,五角钱也行,鲜亮着城里人的客厅,让这一家子,一整个春节眼里心里蓄满山野秀色。

苍山卖雪人

苍山卖雪人其实是苍山脚下村子里的人,卖的是苍山雪,所以叫“苍山卖雪人”。

说起来,苍山东面山里几乎没有人家,除了寺庙里的僧人和花甸坝的零星住户,都把家安在苍山脚下了,而花甸坝的零星住户,也多半是苍山北起第一峰,云弄峰脚下的周城村人,在山里采药、放牦牛,搭个小窝棚,或许久而久之住成三两户人家也说不准,但根总在周城,大概因为苍山洱海之间,这长长一片十八溪带来的冲积扇太肥沃,有鱼有米,还可以随时上山,谁会住进苍山深处呢?

苍山卖雪人大多是上苍山砍柴砍竹子的人,他们太知道哪里可以找到雪,尤其是三月街前后,农历三月十五起,春末夏初,暑热渐长之时,就放弃砍柴砍竹子,进山采雪,为的是赶三月街时顺带卖几箩雪换零花钱,这个可比卖柴卖竹子划算。

苍山采雪,用的是一种叫“七升”的竹箩,竹箩有缝隙,为防漏隔热,垫进去一床洗净的粗麻布,背至三月街,无糖,也无红糖水,只拿一个木瓢,或者洋瓷口缸,给来人量一瓢或一缸,几分钱。至于拌白糖还是红糖,甚或糖精,那是回家以后的事情了。不过,也会现抓几把塞嘴里嚼吃,解渴消暑降温,非常惬意。

至于平时,因为山高水低,苍山深处虽然山泉相依,砍柴人和砍竹子的人其实并不容易取到水,也常会采一大团雪,藏在松毛窝里,装于竹子或柴捆中间,回程休息时,捏一坨雪解渴解热也是常事。剩下的雪带回家,成为村前村后孩子们的零食,附近人家的孩子闹着想吃雪,或者家长哪天心情大好,也会拿个小盆,领着孩子到砍柴火和竹子的人家,讨要一盆雪,拌了糖吃。

偶尔也会有一两户人家,在节庆的日子采了雪,背到大理古城卫门口(今复兴路和人民路交叉口)、石牌坊(今复兴路和玉洱路交叉口),或者南门外,让家中老人贩卖。

最简单的是直接将雪舀到买雪人手中,就那样握着,边走路边将雪吃掉了;再不然将雪捏成团,放到一把青松毛里递给买主。

特别有意思的是,拿木勺子舀一勺泡松的雪,插进去一小段树枝,按压紧实,再淋染少许红糖水,此时,中间晚霞红、边沿晶莹白的雪片,小树枝轻轻一提,就能整片揭起来,高举过头顶,仰面吮吃。

红糖水的香甜和雪的冰寒丝丝缕缕沁入肺腑,直到雪片越来越薄,颜色越来越淡,变成一小块白冰,还要继续吸食好久。最后一小坨含在口中,完全融化,这才意犹未尽地砸吧着小嘴,让余味久久萦绕在唇齿之间。

值得一提的是,售卖雪片的老奶奶旁,多有常年卖炒豆、麻籽和萝卜的小摊,或者说卖雪人总是喜欢挨着贩卖炒豆、麻籽和萝卜的小摊摆点,那些年的零食无非也就这些了,挨在一起,图的是原来小摊的流量,常来买炒豆的人看见稀罕的雪,多半要买一两片,买了雪极有可能就不再买炒豆了,不过,卖炒豆的人似乎也没太在意。至于卖雪人给卖豆人一片雪吃,或量几勺给其带回家,人家必定回赠些许炒豆,或一串萝卜,那是大理接人待物的家常之道,一生二熟,三回就成朋友。

当时的炒豆被人们戏称为“马料”,数颗卖,一分钱七八颗。麻子两分钱一杯,萝卜一分钱一串。一片萝卜一般切成四半,但并不完全断开,提住两端任何一块,就成一小串地拎起来,淋一小勺甜面酱,如雪片般,也是要高高举过头顶,仰面小心翼翼啃吃。

事隔数十年,它们和苍山卖雪人一起,印刻在大理人的记忆深处,鹤发之年聊起,犹在昨天。

诗文里的卖雪人

似乎从明代开始,就不断有关于大理卖雪、雪饮的诗文。

最生动的当数杨升庵《渔家傲·滇南月节》:“五月滇南烟景别。清凉国里无烦热。双鹤桥边人卖雪。冰碗啜。调梅点蜜和琼屑……”

“双鹤桥”就在今天的大理古城南门外,人来车往,依旧是熙熙攘攘的闹市中心,尽可想象四百多年前忙碌在双鹤桥边的卖雪人,如何将白雪舀于“冰碗”中,接着“调梅”“点蜜”“和琼屑”,连续三个动词,即将饨梅调入雪中,点以蜂蜜(或蜜糖),与美玉般的雪屑溶和。其色、香、味,让人垂涎不已,雪的凉,梅的酸,蜜的甜,相溶的美,早已飞离纸面,活色生香。

同样写桥边卖雪的,还有明顾开雍的《滇南月令词·六月卖雪》:“苍山良六月晓寒生,双凤桥西卖雪声。银碗盛来调蜜咽,冰魂净洗齿牙清。”

诗中可见,苍山脚下,虽然是农历六月盛夏,或因苍山雪经夏不消的原故,清晨仍是小冷。从“银碗盛来”,可见器皿更为华贵,不像是在街上就吃,更像买回家中,舀进银碗,调入蜜糖咽食,经“冰魂”的洗涤,连齿牙都清冽舒爽。此处的“齿牙清”,除了物理的牙齿清凉,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言谈经冰魂洗去污浊之俗,更显高雅清冽。

施武有《滇中竹枝词·卖雪词》:“双龙关里百花香,银海逶迤抱点苍。六月街头教卖雪,行人错认是琼浆。”与顾开雍相同的是,都在六月;“双龙关”即龙首、龙尾两关;“百花香”可见盛夏百花齐放;银海点苍,则突出山海颜色形状;“逶迤抱”则是说山海相依,珠联璧合。铺垫够了,再出正事:六月卖雪,错认琼浆。六月卖雪本来就不可思议,又那么好吃,行人难免就“错认是琼浆”了,没说怎么好吃,好吃之意,却尽在字里行间。

至于大错和尚《卖雪诗四首》中的句子:“冷浸诗脾堪结夏,凉消酒渴欲惊秋”,其“冷浸诗脾”,就不仅是感观、物理的冷,更是诗性诗心,而“结夏”与“惊秋”,“结”和“惊”二字之肃杀,有着千军万马的秋意,写雪饮,更是况味人生,那一碗蜜雪,回味无穷。

除了古诗词,关于苍山雪饮的记载,也不少。

《滇略》说:“大理五六月间,鬻雪者满市,家家以蜜和而咽之,曰蜜雪。云去心腹热疾。”

《滇南新诏》写得很细:“至菊节前,两峰已积雪,迄夏始消。土人及时取雪,藏荫岩间,届六月,留于骚亭。雪每碗钱十文,微加蔗糖于其上……”

从这两条记录可以看出,一是苍山雪饮还有“去心腹热疾”食疗的功效;二是卖雪早有准备,在积雪最丰厚的时节,就及时采好,藏在“荫岩间”,到六月暑热之时,再取出卖,而非六月去采;三是“骚亭”之“骚”,大有文章,为文人骚客之“骚”,说明在大理,饮雪,不仅是消暑之事,更是浪漫之举;四是“每碗十文”,非常具体,说明卖雪买雪非常普遍。

诸上可见,大理雪饮不仅从古就有,而且前人食雪,比近代大理古城的人们更为讲究、华丽、浪漫。至于今日,一掌雪淡出人们的生活,成为一代人的乡愁,一生无法忘怀的童年记忆。或许,有一天,它再现街头,回到人们的饮食中,那一定是特别美好的回归。

一掌雪的大理

在大理,有很多个洱海。

一个在地表。上下两关之间,碧波荡漾的高原淡水湖。有人说,“洱”为白语音译,是“下方”的意思,洱海,即为城下方的海,是洱海文明的蕴生摇篮。她是一弯蓝月,时时映照着山川田园;是一只耳朵,日日聆听天地风雷的秘语;是一只眼睛,年年凝望长空而不改其姿;是游客牵挂的风景,人们目光的休养之地,更是白族儿女生生世世的乡愁。

一个在天上。白的、橘的、紫的、红的,五颜六色,绚丽缤纷;狮子、大鹏、凤凰、牡丹、野马、丝带、飞碟、笑脸、千姿百态,变幻莫测;一片片,一朵朵,一扇扇,一团团,一山山,一河河,一海海,一空空,无所不在,地老天荒。它们是大理云。如果洱海在地上待久了,想看看大理的样子,便会化身成云,翱翔天际,以王的桀骜巡视人间。

一个在山里。白茫茫的寒雪,太阳白、月光白、云朵白、人心白、银子白、寒玉白、梅花白、羽毛白、碎浪白、宣纸白。它们和亿万年前地球上的第一场雪一样,一样的丝白,一样的细碎,一样的晶莹,一样的冰寒。那是渴念苍山的洱海,一夜晶莹成雪,栖落十九峰顶,点染大理一季季桃李繁盛的阳春。

洱海之水飞升成云,遍游四方,倦了便成雨雪,飘落深山,再经溪流,回归洱海;化云之外的洱海之水,从西洱河源源不断泄入澜沧江,经缅甸等诸国,最后回到大西洋;大西洋之水经季风落成喜马拉雅之雪,再经横断诸流包括洱海之水,奔向大西洋。如是,循环往复,春秋冬夏,岁岁年年。

云亦起于苍山,起于田园,起于风之末梢,起于叶之细脉,起于草之尖芽,起于心之灵犀。

千山有云千山在。

白云也是大江大河。

白云生处万物生,一滴水的旅行,润泽了一群又一群人的生息。

白云生处一掌雪。当掌心的纹路深深嵌进一片白雪,那是来路,更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