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桂柏

“天上什么亮，天上星星亮；地上什么亮，地上火把亮！”仲夏之际，极富传统的火把节在西南地区开始了。人云南诏故国火把味“足”，我慕名前往。

7月21日，傍晚时分。渐入大理巍山古城，一路侧目相望，无不呼吸到腾腾弥漫的节日气氛。嗬！户户立火把、村村竖火把、街街打火把、人人举火把。跟着欢动的人流挤进广场，又见一柱宝塔形大火把。大火把高有几丈，以一棵松树为骨、以大小柴块楔子为肉，松竹枝叶捆扎成炬。友人指我细瞧，火把顶端插着三戟，戟与吉谐音，表天地人吉祥；次饰升斗，升斗为古时承粮器皿，寓五谷丰登；通体缠绕青藤以示青龙直上、腾飞发达；梯次十三层，意闰年十三月，月月平安；每层松枝挂满面点、水果与彩旗，旗面上写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字辞。这会儿我就想，火把之上，初衷很朴，义理很挚，释出“道”来，这还仅仅是火把么？且听毕摩先生吟诵：请麻，各路神仙！请麻，列位祖宗！请麻，诸家本主……原来，火把赋着诸古神咒，幻化几多神圣，便不再是简单的火把啦。

火把神！面对的就是火把神，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整个广场庄严肃穆。“三牲供果”香案前，毕摩手拿法铃边摇边跳，念经、上香、祭拜。广众目不转睛，那种专注、虔诚、那份敬畏、神秘，让我震撼。显然，大伙是怀着一颗朝圣的心，从四面八方赶来敬火把神。接着，毕摩用土主庙抬来的火盆，点燃几支种火把，那点燃的可是南诏十三王宗庙的火种啊！得知我从外地赶来观节，硬把其中一支递我手上。恭敬与从命之中，我和州县领导、彝族长者一起，把大火把点燃。大火把的周围还簇立着13柱较大火把，也被各族代表点燃。随着噼噼啪啪的爆炸声，大火把越烧越旺，火焰越窜越高，火把上的升斗、彩旗、面点、水果等饰物一件件往下掉，大家争先恐后地抢起来，据说谁抢到这些东西，这一年就会吉祥如意。

场上按捺不住的人们，开始从大火把上引火，点燃手中小火把。不一会儿，成了火把的世界、火把的海洋，火把映红了广场，映红了夜空，映红了张张喜庆的脸庞。人们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抓着木屑与松香制成的“香面”，互相追逐嬉戏，撒向别人以示祝福。只见“香面”撒在火把上，瞬间膨胀的火苗，像浇了油一样，发出嘭的声响，升腾起一团红色烈焰，真吓一跳，却有惊无险，着实让人冲心的兴奋。这时刻，不论男女老少，不论民族肤色，不论达官贵人，不论平民百姓，不论尊卑贵贱，你撒我火把，我撒你火把，在火把面前人人平等。没有人计较，没有人生气，有的只是尽情地唱，尽情地跳，尽情地舞，尽情地撒，尽情地疯狂。我不禁想起柳亚子先生的诗句：“火树银花不夜天，兄弟姊妹舞蹁跹，歌声唱彻月儿圆。”

万人广场集体狂欢高潮迭起，府前、厂前、店前、宅前火把也纷纷点起。在夜色的衬托下，每条街都是一条条火把长龙，交相辉映，腾娜欢跃。似天上游龙齐聚下凡，羡入人间火把盛欢。走进街头巷尾，看到一簇簇人手持火把，围着自家的老屋，从房前屋后一间间撒过去；沿着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向田边地角一垅垅撒过去。熊熊燃烧的火苗，映照着那正在抽穗的稻谷和拔节的庄稼，四处纷飞的蚊虫见着光亮，前仆后继地向火把扑来，刹那间灰飞烟灭。远远望去，星星点点的火把点缀在漆黑的田野，就如满天的星斗闪耀在广袤的夜空。这一把火，烧去了虫害，烧去了鬼邪，烧去了消沉，烧去了不快；这一把火，燃起的是丰收的喜悦，生活的希望，来年的梦想。县委书记老常说：“我是彝族，也是全县各族之子，我亲自安排火把节，一定让这把火点起、点亮、点旺，让大伙对日子有想头、盼头、奔头。”是啊，看起来撒的是火把，实际上撒起的是群众的心劲。

穿行于古城，流连于火中，兀见一家店铺门口点着五把火，又粗又大，呼呼地烧。我忍不住驻足，凝视行人过客就着这家火把，抓“香面”撒麻撒，撒得红红火火，撒得门庭若市，撒得好有人气。彝家主人满面红光、笑靥若花，看得出心里头蹦出的喜和乐，非拉我几个到家坐坐。彝人好客，不好推辞。这是街子、铺子、院子、宅子连为一体的彝族人家。一走进门，人多了去，何止只有家人团聚过节。让我眼前又一亮的是，除了门外旺旺的火把，院内是旺旺的火盆，屋内是旺旺的火塘，桌上是旺旺的火锅，家人客人还是都围着一个“火”，在吃在喝，在说在唱。热情的主人把我让到屋内，就着火塘坐着。火塘，正正方方，用石砌沿，塘内添的柴、燃的火、烬的灰。火塘上支着三脚铁架，架上一会置铜壶烧茶水，一会置铁筛烤食物。我终有机会近距离琢磨火塘了，主人贴着我的眼神介绍：这火塘，太传祖、祖传父、父传子，代代相传没熄过，传老了的一把火。一年一度撒火把，火种要纯，火把要真，不能擦火柴，不能打火机，就从老火塘里取火种、点火把、撒火把。

呵，什么叫“生生不息”，这儿看到了影子与根，也仿佛看到“火祖”燧人氏钻木取火之传承。

正豁然思悟间，一把坨坨肉、一碗家酿包谷酒端至面前。好不盛情，可哪吃过这么大块肉、喝过这么大碗酒？早听说彝族火把节“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还真是啊！我诚恳地端起酒来，泯泯尝尝，可就是喝不下去一碗。又礼让不开，因为屋内、院内桌上客人都有坨坨肉和酒；也推却不了，因为主人质朴真诚得谁都难却盛情。不知所措时，本来忙里忙外招呼客人的彝家女，盯住了我，话劝不成唱起来：“你喜欢麻要喝！你不喜欢麻，也要喝！你喜欢不喜欢麻，都要喝！”声好柔、词好霸呀！姑娘口里唱着，眼里望着，一手捧着酒，一手捧着我的手，此刻此情，你能舍得？喝，难得大丈夫！哪知一碗刚喝下，又被斟满一碗。不容反应过来，彝家姑娘又冲我来，直听得是“哪里有酒，哪里麻醉；哪里有床，哪里麻睡！”唱得好粗犷好豪放。

是夜，怎么离开彝家、离开火把街，无有知。只感大醉是了，醉在火里，醉在情里，醉在俗里，醉在古里。路上似颠颠倒倒唱着彝家的歌：“你高兴麻，撒火把！你不高兴麻，撒火把！你高兴不高兴麻，都撒火把！”“哪有火把，哪里麻醉；哪有火把，哪里麻睡！”事过多日，不能释怀。火把节的“味道”，实实在在的更多留存于民间啊！

娶亲麻，撒火把；添丁麻，撒火把；中“举”麻，撒火把；敬老麻，撒火把；迎客麻，撒火把；感恩麻，撒火把；祭祖麻，撒火把；祈年麻，撒火把；乔迁麻，撒火把；避邪麻，撒火把；驱虫麻，撒火把；下秧麻，撒火把；开镰麻，撒火把……

我晓得了，为什么一把火能把少则十百、多至千万的人凝聚到一起、纵情到一起，为什么火文化成为强大民族精神和力量的内核？呵，火即温暖、即生活、即生命；火即精神、即智慧、即力量；火即平等、即自由、即和谐；火即光明、即希望、即未来；火即图腾、即神灵、即佛禧。我同意这样的观点：火把节已然不同于其他被物化了节日概念，也远远超出了“借此一乐”的过节局限，这种活的历史文化，这种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对“火把神”的崇拜，是对上苍恩典人类生命生存的礼敬，是对祖先几千年艰涩步履的追念。敬火、崇火、爱火吧！撒火把，撒麻撒；撒麻撒，撒火把！

夜已深，广场上、街巷中、宅院里、田地间，火把带来的欢乐，火把带来的祝愿，火把带来的希望，火把带来的力量，深深烙印在各族群众和南来北往人客心中。正欲离开巍山，忽地想起毕摩给我的那支种火把，不知何时离开的身边。这火把引我点过大火把，引我广场打歌，引我街头撒“香面”，引我彝家作客，引我访师问古，有多少人抓“香面”朝这把火上撒呀撒，撒与了我多少吉祥，我撒给了别人多少吉祥。那种浓浓烈烈、融融和和的人间真情，真宝贵啊！哦，记起来了，依稀见得毕摩递我火把后，有些许民族兄弟一直跟着我，想要烧剩的火把头，说拿回家插在门上，能避邪能旺财。不用再问，不用再想，那烧剩的种火把头，无论谁个接去、落到哪家，都会传下去、烧下去。而火把节精神，将永久生长、涌动在人民的血脉之中，永远释放出炽热滚烫、释放出始终如一、释放出不屈不挠、释放出神奇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