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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城记 2022年10月24日

■ 北雁

刚踏上这块土地,我的脚步就开始变得沉重起来。道路两边依次出现一座座年代久远的白族民居,出角的大门斗拱重叠,雕龙画凤,撑起微微上翘的瓦顶,便有如飞燕振翅、直上蓝天;木料与砖瓦紧密相契,凿榫卯眼精密布排,浑然天成的格局颇显巍峨之势。在与偏房相连的角落,自然形成一个狭小的天井,植花种草,精巧布局,正对大门的一堵白墙,往往题诗作画,或将象征家风志向的文字书于其上:“晨耕暮读”“宁静致远”“澹泊明志”“清白传家”……

这就是苍山脚下、洱海之畔,被誉为“中国白族第一村”的周城。我抬头一看,狭小的空间里是层次分明、错落有致的瓦檐,倘若此时有一场雨水突降,一滴水从天空落下,得在瓦楞之间经历六七次辗转,方能顺利地降落在地。这样的建筑艺术又被称作是“六滴水”或“七滴水”。于是在这一座座古意斑驳的庭院中,我似乎能随着这明暗参半的下午光照,一起穿越到了小院初建的民国初年。

村子中心,那条昔日的石板路被换成了水泥路,但沿街的店铺在两边依次排开,从店门上面的匾额或是店子里透出的锤声起落,我就知道尽管时光如逝,但这条由南向北穿行而过的茶马古道上,依旧还有昔日的虫草和藏红花出售,以及白族或是彝族、纳西族的节日盛装,鹤庆的银饰和腾越的玉器,丽江的皮货和剑川老君山的树花,德钦的青稞醇酒和版纳的普洱茶,喜洲粑粑和周城人自己加工的扎染布……

操着不同口音的游客在一个个店铺摊点前停留片刻,就带上一包包奇珍异品后匆匆离去。几匹铜铸的高头大马在街心以动态的形式站立,我恍然看到了在远去的时光中,那些穿行于云岭千山的大小马帮,驮起沉甸甸的茶叶、玉石、盐锭、皮毛、丝绸和药材,从苍山洱海相夹的周城村子出发或抵达、经过或停留,向北到达鹤庆、剑川、丽江和中甸,再前往高耸入云的雪域藏乡;或是向南到达喜洲、大理古城和下关,翻山越岭,然后抵达昆明、贵阳、印度、缅甸;向西翻越苍山去往漾濞、乔后、凤羽、长新和诺邓;或是向东横渡洱海,到达宾川、永胜、宜宾、重庆与成都。

周城全村居民2100余户,总人口12000多人,是整个东南亚最大的自然村寨,也是全国最大的白族村落。特殊的地理位置和交通上的优势,让这个襟山带海的白族村子,渐渐成为了一个以商著称、以城命名的集镇。街道两边,四五株大青树遮天蔽日,我知道那宽大的叶片里,有来自历史和泥土深处的水源及养分,承接着数百年的礼仪教化,同时又带来了农商工运的百业之盛。但白族有句古语说得好:“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对于一个重文轻商,或是文商并重的民族,也许早在几百年前,周城村民就将“耕读传家远”和“诗书继世长”的志向追求,根植在子孙后代的骨髓深处。所以大青树的浓荫,不仅遮盖着下面的商铺作坊,还遮盖着沿街的书院学校,以及集市正中的古戏台。

“周常尚文礼乐宏模新景运,城不名武弦歌雅化庆升平”,这是刻在戏台左右的一对偰名联,字里行间映衬着周城村子数百年来丰富多彩的文化生活,以及崇文尚礼的文化传承。我在旁边的一块标志牌上看到,周城古戏台始建于清光绪21年(公元1895年),但这个千年古村的历史要比戏台更为久远。

路边出现一个古旧的院落,照壁上还留有“和气致祥”四个大字,苍劲有力,据说这是周城文人杨光烈留下的手迹,这位曾在1941年至1944年任陇川设治局局长的爱国诗人,同样有着颇为传奇的一生。因目睹日寇入侵滇西,生灵涂炭,他于是执笔仗剑,写下大量忧国忧民的诗章:“毒弹落入我疆土,多少婴儿泣爹娘。有志男儿快荷戈,不灭倭鬼誓不还。”一字一句表达了中华儿女驱逐外侮、光复河山的豪迈气概。然而周城子弟,自古就学会了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和敬仰,不论在外面再怎么飞黄腾达,回到家乡却总是充满恭谦,比如当年的杨光烈,在离家数里之遥的隔壁村子,就立即下轿打发轿夫回家,自己背负书籍行李,拖妻带子从小路步行回家,绝不以权贵之态横行乡里、唬骇百姓。

穿过一条小巷,一对来自远方的恋人跟随我们的脚步,来到一座古旧的老院子,这就是远近闻名的“蓝续”扎染作坊。据说这是一个回乡女硕士的创业基地。酒香不怕巷子深,我看到小院里早已经人挤如潮,同样是那些南腔北调的外地口音,在天井中晾晒的一块块扎染布前流连。

扎染是周城的一张名片,也是白族艺术宝库里的奇珍。千百年来,生活在苍洱之间这块土地上的白族妇女素以勤俭持家著称于世,女孩从出生开始便向长辈学习扎染。于是很早以前,所有这些通过口耳传承的手工艺品就被她们的丈夫、父兄、叔伯或子侄,通过茶马古道上的骡马运送到遥远的北京城或是印缅邻邦,后来又上了飞机、高铁或是一系列的电商平台,把属于民族女性的智慧传播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